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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希」北国之秋

写在前面:


最近每天都在修仙忙事情,今天昨晚表突然想起本子的文问了笹,一直忘了发出来;


纠结了很久要不要分段发,想了想还是一整篇一起了。总计16010字,加上Free talk,读起来肯定会比较累;


成百那边原本是想去,但一整个八月都在市内调研,没能抽出时间,还是很遗憾;


废话不多说,时隔几个月的发文,希望大家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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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之秋

 

我坐上北上的火车时,正值入秋。九月的天气从高温的顶端缓慢地跌落,站在候车站时,站在我左侧谢了顶的男人穿着刚换上的薄毛衣,身后的女性却还穿着快要几乎胸部的无袖背心。他们无不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在低头看手机的同时抬头张望火车的出发信息。在阴翳的黄昏里,这个诺大的站台异常沉默。

 

  一直到远方终于传来了逼近的车轮的声音,人群里才逐渐有了响动。候车的人像聚拢的蚁群,把车厢与车厢之间不能上车的地方留出了等距的空白。这是一趟近十五个小时的火车,他们和我一样购置了坐票,尽管并没有在车门处蜂拥而上,那种将要离开的释放感却压迫在整个站台的空气里,和最后一丝夏日的余热纠缠在一起。不过当事人们似乎并不在意,他们把行李放在头顶的架子上,坐下来,把公文包抱在怀里,做出准备入睡的姿势。夕阳在月台的尽头陷落下去,留下紫红色的堆叠的层云。

 

  等到我把行李箱归置好,坐到靠窗侧的位置的时候,距离列车发车还有不到十分钟。我好奇的旅伴依旧没有上车,对面的座位空无一人。也许这个人在接下来的站点会背着硕大的旅行包“咯噔咯噔”跑上车,掏出他的怀表说“还好赶上了”,并喘着气向我介绍他的名字——也许是这样一位老派的绅士;或者是一位年长的女性,她的穿着会比较落魄。在这样一个年代选择坐在位置上十五个小时的人并不多,对景色的好奇感很容易便被旅途的疲惫取而代之。但总之,我很期待我的对位。

 

  火车旅行需要的除了耐看的书籍、啤酒、泡面、电量足够的通讯工具、音乐,更多的是可以持久谈论或缄默的旅伴,在穿过隧道、平原、森林的时候一起讶异于变换的景致,或者仅仅一个眼神的交流。一个好的旅伴带来的远远不止是旅途的享受,更多的还有心灵的共鸣。

 

  等到站台的钟摆发出巨大而连贯的声音时,脚下终于震动起来,火车抖了一抖,向北方迈出它缓慢的步伐。

 

  

 

  一个漫长的隧道结束后,窗外开始飘雨。车厢里微弱的灯光把窗户上的雨痕透映出来,细密的痕迹在窗面斜着或是平行铺开,不少人正在走廊上端着泡面,泡面在滚烫的沸水中溶开,散发出不同的香味

 

  和我相隔一个走廊的左手边的位置是一个中年男性,他正带着银边的圆框眼睛低头看火车上提供的报纸。他把报纸摊得很开,像是方便在同一时间里阅读所有的版面;斜后方像是一位背包客,上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了。他的旅行包很大,几乎要塞不进行李架里,领口别着一副墨镜,帽子歪歪斜斜地扣在头上。肆意生长的胡茬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邋遢,但总体来说给人的印象并不差,至少他很有礼貌地帮周围的几个人归置了行李——仰仗他高出大部分日本人的身高。

 

  值得庆幸的是,这趟列车便宜的票价和颠簸的行程并没有吸引来太多带着小孩的家庭。安静的车厢只有低声交谈的声音。有人踩着鞋子在走廊里走,吃完填肚子的晚餐后便起身把垃圾扔进车厢连接处的垃圾桶里,然后回到座位上继续沉默。

 

  我起身拿我的背包的时候,那位背包客很快就注意到了我。

 

  他并没有迟疑,径直走过来帮我取下了行李架上的行李,在我道谢后又径直走了回去。这种成年人之间无话的默契让人很舒适,远远好过办公室里拥挤的空气和不断尝试交流的同事。尽管我的不适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但大部分人得知我决定辞职并“远走高飞”后,仍然表达出不小的惊讶。

 

  在终点站那个北边的边陲小镇里,我在出发前联系好了另一家才开始起步的杂志社,名气和社会关系远远不如原来的单位,但杂志社的社长做出的承诺让我非常心动。

 

  “绚濑绘里女士,感谢您选择在我社开始新一段的工作。”我现在还记得那位社长在邮件里友善的语气,也许是急于招纳新的员工,“除了已经在正式文件中向您提出的工作待遇外,您还可以自由安排您的工作时间。您出色的职业水准让我们非常惊喜,附在邮件最后的是我社为您提供的暂时住所的地址,由于我社还处于起步阶段,抱歉无法为您提供一个长期的住所。希望我们能有一个愉快的合作。”

 

  记得在大学阶段的导师极力安排我的实习和各种岗位的体验,在她的“压迫”下不得不学习各类非专业的知识。

 

  “绘里,”某天她坐在我面前,她办公室里舒适的温度和窗外凛冽的寒风形成鲜明的对比,“你需要机会。”

 

  彼时,我并不太明白她执着于我的学业和提前于同龄人一大步的工作的原因,只记得她不容置疑的口吻和半眯起眼来眼角的皱纹。我说好,然后起身陪她去探望她在墓地里安静睡着的女儿。入校时我便得知,在这个和我同年出生的女孩七岁的时候便因为一场意外溺毙在这个城市人潮拥挤的海边。导师就这样以不容置喙的态度带完了我的大学,一直等到我得到第一份稳定的工作,她便安心退休了。

 

  一直到我在不同的岗位间切换,见证了我的一部分同龄人从零开始的艰难,我才明白她所谓的机会是指的什么。每个人都可以走上截然不同的路,依靠不同的本领或天赋开辟和拓展自己接下来的人生。那时候的导师已经看出来了我内心不坚定而迷惘的一面,于是引导着我走上一条可退的路,倘若有一天我真正发现自己在追求什么,还可以有所迂回。

 

  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在她家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关于我自己对她的理解。她早已经褪去了作为老师犀利的一面,利落的处事方式只有在她的眼神里有所残留。她慢慢地给我倒满一杯茶,从我手里拿过去还没削完的苹果,水果刀在手指间圆滑地流转。

 

  “以后还会回来看我吗?”

 

  “当然。”我笑着说。

 

  从业的直觉告诉我她还有没有说完的话,但最终我还是没有再问,挥手和月色中的她告别了。

 

  “要有所保留。”这也是她一直以来传达给我的观点。“不只是人与人的交往之间。”我深以为然,只记得那天晚上结束了夏季炎热的天空十分通透,虽然看不见月亮,云层却高而遥远。

 

  只是想着这些,我就在颠簸的火车上慢慢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月亮才在天空上走过一小段弧线。

 

  这种独特的估计时间的方法,来源于我高中时学习摄影的挚友。某年入夏我和她一起去离校一个小时车程的海滩上,两个人躺在干燥的沙子上仰拍天空。那时我提议,要不要先去买几听啤酒,再坐在堤坝上慢慢地拍照。

 

  “今天不回学校了怎么样?”我难得的放纵,刚刚考完一次模拟考,心情大好,“我们可以在这里拍一整晚。”

 

  她歪过头看了看我,调试着相机的参数认真说,“绘里亲,月亮走得很快的。”我跟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只能看到月亮堪堪停留在同一个位置。

 

  她看出来了我眼里的怀疑,站起来,拉起我,给我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关掉了设备,过来牵我的手。

 

  “走吧,去买啤酒。”

 

  她笑着说。

 

  等她牵着我回到海岸边,慢吞吞地爬上堤坝,拉开拉环,才重新端起相机。

 

  “绘里亲,你看,月亮是走得很快的。”我顺着她的镜头往上看,才发现那晚弯弯的月亮已经走过了一小段距离。

 

  “今天是在很空旷的地方拍,所以月亮可以慢慢地走,也可以走得很快。”她继续说,“有一次咱跟着爸爸去山上拍月亮,从每一个树枝间拍的月亮都有不一样的样子。那时候咱突然饿了,坐下来和爸爸一起吃了东西,等到再拿起相机来,月亮已经不见了。等转头找了很久,才发现月亮已经藏进山的另一侧了,只能悻悻地和爸爸一起回家。”

 

  她把啤酒端在唇边,摇出来的气泡从拉环口溢出来,她咕嘟咕嘟地喝掉。那天晚上我们十分开心,时不时地碰碰杯,靠在一起说自己童年有趣的事情。

 

  一直到上了大学,这段亲密的关系才越来越淡了下来,即使交换了联系方式,也很少再和对方的生活有所交集。

 

  就这样,我回忆着以前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不自觉地要了一罐啤酒,看着窗外喝起酒来。已经是接近零点,和我一样在白天休息了的乘客大部分都没有睡,看着窗户上反射出来的灯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背包客低头看着从包里拿出来的书,只是看封面有点像《罪与罚》,那位银边眼镜的男士已经睡着了,车里没有人说话,火车正在缓慢驶入一个站点。

 

  夜里的站台亮着白色的灯光,火车越是缓慢靠站,越是看见细碎的秋雨里站台清晰的样子。白天里贩卖食品的小贩现在只剩下一两个,他们都精神抖擞,大概是在白天休息足够了,再趁着夜色装点好商品。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侧着身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手里攥着打火机和烟;这是一个小站,只有零星的几个乘客站起身来拿行李,数量甚至不如迫切要去站台上抽烟的人。

 

  我从包里拿出小说,趁着熄灯前的最后半个小时想要看上一会。

 

  这是一本还没有出版的小说,作者是我刚刚离开的杂志社的朋友。小说的封面就用一个简单的硬壳包装起来,没有出版社,没有相应的的标识。他把书拿给我的时候抱歉地笑了笑,说是希望我先看一下,这本样品甚至还没有校对过。

 

  我对于他故事里描述的一半真实的生活充满了兴趣,火车在这个站停留了近二十分钟,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直到我察觉到有人正抬头寻找着他的座号。

 

  据我所知,这只是由南向北的路途上一个极为普通的小镇,虽说这里的渔业十分发达,但大都只是人工养殖的鱼池,因为历史较为深远的养殖技术,鱼肉的质量上乘,但数量却远远不及其他城市。印象里,总有人在这里读了大学,我看着窗外,试图通过这里的场景让自己回忆起来,外面却只有浓重的夜色,在站台之外只有一片漆黑,夜深之后,连灯火也看不见。

 

  “七号...九号...”

 

  那个找位置的乘客似乎还没有找到,她的声音很小,不至于吵醒睡着的人,但这样的晚上,由于常常在夜里撰稿,我的思维却十分清明。

 

  她的侧脸藏在披散下来的长头发里,硕大的行李箱让她走起路来踉踉跄跄。我倒是想去问问她在找哪一个座位号,但又不便大声说话。

 

  等我低头喝完一口啤酒,她已经挪到了我周围。

 

  我抬起头,看到她肩上湿漉漉的一片,才察觉窗外的雨并不是想象中的微微细雨。她的伞还在滴水,攥着伞的手同是拽着行李箱的拉杆,因为手不够大而显得十分用力。另一只手握着车票,正抬着头努力搜寻着自己的座号。

 

  我挪到了靠近走廊的边上,对她挥了挥手。

 

  “需要帮忙吗?”我说,“这边是一到十一号的位置。”

 

  听到我的声音,她突然被惊了一下,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些慌乱的样子在我看来有点好笑,也许是因为她看起来太狼狈,虽然还没有看到她的脸,但应该是赶火车赶得太匆忙,小腿上溅了泥水,头发也有些凌乱。我好笑地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站定,转过头来看我的方向。

 

  “谢,谢谢。”

 

  她还在为她捣乱的行李生气,我却在看到她的样子的时候吃了一惊。

 

  记忆里的希还停留在海边啤酒夜的样子。

 

  那时候我们距离毕业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后来我们回去,一直到毕业的那几个晚上都没有再单独出游过。希学起来我比我要吃力,尤其是她的国文,但英语数学却还不错。一直到我们收到大学的通知,才去离学校的商业街狂欢到了半夜。她那时候一直在掩饰着情绪的失落,我想大概是没有去到理想的学校吧,毕竟她非常努力地备考——我是说,看起来比我还要努力。

 

  就这样我留在了本地的大学,遇到了我的导师,中间还经历了一段乏味的恋爱。恋情之初我和希关系还维持得不错,那时候才开始第一年第二学期的学习,恋爱对象是部门的某个学长。那时候不算欣喜地告诉了她,因为并不太期待,所以顶多算得上通知。这是一段让人觉得有些无聊的恋爱,但例行的约会一样占据了我的时间,我们的联系就是在那时候少下来的。

 

  一直到后来我跟她说,“希要不要试试谈一场恋爱。”那时候我早已经分手了,但听到她在电话那头不明情绪地应了一声,我一时却忘了告诉她。后来我们就从每周一次的通话减少到了半个月一次、一个月一次、半年一次...那时我想,希大概是谈恋爱去了,便理所应当地漠视了这场感情的淡薄。

 

  看着她有些慌乱的眼睛我才想起来,她就是在刚刚路过的小镇上了大学,理所应当地在这里参加了工作,这样算起来,我们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见过面了。

 

  “好久不见。”我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说。

 

  联系虽然少了,我依旧从她、从其他人那里断断续续听到她的一些消息。

 

  希在毕业之后就进了学校附近的一间幼儿园,一直在那里工作着。

 

  一年前高中的班开了一个小小的聚会,作为班长的我自然不得不出席,大部分留在本地的人都到了,希没有到,还有几个去了其他城市的朋友没有到。已经有几个女孩子结了婚,把她们放走之后的酒局里,我们找了一家小酒馆的房间,坐下来喝酒吃着丸子。一向比较多言的藤吉喝了不少,打着领带的衬衫领都解开了,被旁边的蛍狠狠瞪了一眼。直到那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错过了班里的不少八卦——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

 

  “绘里,你太迟钝了。”坐在我旁边的春香在听到我小声询问她之后突然说。我握着酒杯的酒差点洒出来,才听到春香继续说,“藤吉和蛍高中就已经在一起了啊。”

 

  “欸?”

 

  一片不知道是在揶揄我还是起哄的声音里,藤吉红着脸摸了摸后脑勺,对着我说,“是,准备在明年结婚。”

 

  原来那些少男少女的心事早就已经萌发了。我再次为自己的迟钝懊恼着,仔细看了看在座的朋友,才终于开始感慨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

 

  “我们班真是有不少好看的女生啊。”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我又抿了一口酒,听他们数起以前班上人的名字来。

 

  “东条,东条现在也很好看。”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我才转过头去。

 

  “前不久送侄子去幼儿园的时候见过她,看起来还完全是高中的样子。”坐在蛍旁边的赤西说,“是不是当了老师的人都会老得慢一点?”这句话惹了不少人笑起来,赤西继续说,“记得东条高中时就很好看吧。”

 

  “是啊是啊,不过当时怎么没有人注意到?”

 

  “大概因为总跟绘里走在一起,绘里气场太强了吧?”

 

  “就是这样。”

 

  听着一群人的调笑,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过去,只举着酒杯跟他们碰了碰,话题很快便换成了另一个。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他们玩笑一般讲出来的话。

 

  

  我回过神来,希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冲着我笑了笑。

 

  “好久不见,绘里亲。”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只好站起来想要去接过她的行李。她愣了愣,对我的动作好像很诧异,迟疑了一会,把票递给我。

 

  “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位置。”我看着票面,发现我们的目的地都一样。

 

  她有些局促,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着,等着我给她指一个方向。

 

  “十号的话....在.....这边吧。”我走去走廊看了看,刚迈出步子,即将熄灯的广播就响了起来。原本亮着黄色灯光的车厢在一分钟之内变得昏暗,我伸出去指方向的手也淹没在黑暗里。她的位置离我不远,就在我的斜前方。

 

  “好。”她又笑了笑,在暗处我只能看到她稍弯的眼角。她摸索着往那边走,又分出注意力提醒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往位置上缓慢地移动着。

 

  她的票还被我攥在手里,我赶紧让出了位置,笨拙地跟在她后面。她灰色的行李箱上系着一个小公仔,随着她的步子在昏暗的光线里摇摇晃晃。我突然觉得有些遗憾,为什么她的座号不在我的对面。还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她已经把行李举上了行李架,行李架有点高,她踮着脚,手指勉强碰到行李的边缘。

 

  “我来帮你。”

 

  我凑上去,忘记了周围已经有好多人入睡。她却直接伸出手指来放在我的嘴唇上,示意我安静。我自知理亏,站在她旁边帮她把行李箱推了进去。踮着脚的时候我恍惚觉得她在看我,转过头的时候却发现她只是看着箱子,气氛突然冷却下来,只能听到火车压着铁轨的有规律的声响。

 

  “谢谢。”希小声说。

 

  我没有吱声,抿了抿嘴角当作回应。

 

  太安静了。

 

  我实在没有经验,已经多年未见的挚友在火车上偶遇之后应该说些什么,如果在伦敦,应该问候天气,在法国就应该亲吻她的脸颊,但这是在日本,在没有亮灯的火车上。偶尔从窗外划过一丝灯火的痕迹,让人意识到火车还在靠近城郊的铁道上行驶。除此之外,穿梭的树林的阴影也在黑夜里不复存在了,雨天没有星光,连月亮也难以见到。我错开她,把视线扔到窗外,雨也停了,看样子外面的空气十分清新。

 

  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责备起自己的不善言辞来。但我们之间长久的尴尬在常人看来可能只有几秒钟。

 

  “我先回去了。”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我指了指我的座位,斟酌着说,“很晚了,你也睡一会吧。”

 

  希轻轻回应了一声,我就转身离开了。一路扶着椅背,僵硬得如同一个机器人一般回到我的位置,甚至没有回头看她。

 

  回头看也看不见。

 

  我这样对自己说。

 

  在位置上坐下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口袋里还放着那枚被自己攥住的车票,车票边缘不光滑的质感残留在我的手掌边缘。

 

  绚濑绘里,你应该锻炼一下自己的沟通能力了。皱着眉想着,我最终还是把车票放回了口袋里,准备等明天天亮再去还给她。

 

  

  坐着休息让人很不舒服。

 

  模糊的意识里,火车又经停了几个站。腰疼,颈椎也疼,我闭着眼调整了好几次睡姿,在半梦半醒里听见了有人经过我座位的声音、咳嗽的声音、翻找行李箱的声音、还有影子一样朦朦憧憧的幻影。睁开眼睛的时候脖子像是要断掉了。我试着扭扭头,慢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眼前慢慢清晰之后,才把视线重新聚焦。

 

  四点半。

 

  手机屏幕亮起来的瞬间我的眼睛受了刺激,又闭上了好一阵。再次睁开的时候,火车驶入隧道,手机亮光熄灭后,身边依旧是入睡时的黑暗。

 

  我揉了揉眉头,又把手机打开了,调到最暗的亮度,去接收前一晚堆积的消息。

 

  在出发前我便跟同事朋友说了兴许没有信号,收不到消息,但打开界面时,才发现这些麻烦的东西依旧不停闪烁着,达到最大的数量。挨个点开、回复、打开文件、编辑着各条意见。

 

  一开始,和文字打交道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那时候我沉迷于各种读本,包括话剧、小说、杂记甚至是文献,除了上课的时候,在图书馆时我也热衷于去各个角落翻找不同的书籍,像探秘一般沉醉其中。

 

  但这同样是一份极其考验人的耐心的工作。记得在高中时我曾经对希说,我一定不要将自己的兴趣发展成自己的未来工作,但事与愿违,现在的我正是靠撰写、评论、和各种文字家们打交道为生。这一方面给了我更大的空间,比如阅读到一本书成型之前的样子,又让我倍感压力。有人说过彩排比正剧更让观众收获,事实上并不是彩排本身,而是基于“原始形态”下的修正过程,才让人学习到有价值的东西。

 

  每一个和我做着同样工作的人都有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这被我归结为我们这类人的职业特性之一——没有统一的职业特性。

 

  等到低着头处理完所有东西,颈椎又是一阵酸疼。时间刚刚过了五点,窗外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灯还没有开,除了继续看手机,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火车预计在十点左右到站,在这之前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毫无睡意。

 

  我只能又把手机拿出来,打开了一段视频,半眯着眼看了一会。

 

  车厢里的灯慢慢亮起里的时候是六点,窗外的天空也隐隐约约淡了一点。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光线打量周围的环境,几个刚刚醒来的人和我之前一样,僵硬地旋转着脖子。我站起来,从包里拿出洗漱用品,慢悠悠走去盥洗处洗漱。

 

  等回到位置上时,大多数人已经醒了,正靠在椅背上伸着懒腰。目光斜一斜,就能看见斜前方希在的座位。

 

  原来离得这么近。

 

  我一边往那边看,一边把洗漱用品收拾好,放回包里。

 

  她还睡着。昨天夜里太仓促,甚至没仔细地看她。相比起上一次见面,或者说是分开时,她瘦了不少,紫色的长发规规矩矩地搭在胸口,穿着一件开襟的毛衣。正如赤西说的那样,她的样子和高中时变化不大,只是更柔和了一点,想也是这样,和小孩子相处必然是需要耐心的,像我这样的性子一定不适合这样的工作。她歪着靠在座位上,我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她一点点脸部的轮廓,看不清表情。

 

  我回到座位上,跑了一杯浓缩咖啡,从背包里拿出面包,一边解决我的早餐,一边看昨天看到一半的半成品小说。

 

  经过一片原野的时候,红色的朝阳从东边一侧的云层里缓慢地出现。我把书放在手边,看斜斜的云里切出的霞光——像是一块玫瑰色的方形糕点——在椭球型的玲珑剔透的星球上生活的我们,每日都从四四方方的天空下苏醒。远处的地面近乎黄绿色,山峦在一片阴影里呈现着棕黄色的轮廓。这个季节里,再过不久,银杏就要开始落叶,但如果踩上去,法国梧桐的叶子的声音却是最好听的。

 

  我完全沉醉其中了。

 

  “虽说人的记忆在青少年时期都处于顶峰的状态,但青春期的那一段时间往往是最清楚的,在不断捏造自己思想的形状的时候,任何一次改变都让记忆更加清晰。这条曲线像是被一台记录仪清晰地记下每一次起点和落点,尽管它的本身平滑而不留痕迹,但数据却被完完全全地刻在脑海深处。“

 

  我回忆着那本小说里提到的观点,才意识到自己成长到现在最印象深刻的果然是各个时间点交汇的时候。

 

  “绘里亲,这里现在有人吗?”

 

  思维突然被打断,我寻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才发现希正站在我对面的空座位前。大概是我刚刚的表现有点失神,她也正愣神看着我。

 

  “哦哦,暂时还没有。”

 

  她松了口气,坐在了我对面的位置上。她的嘴角还沾着一小点面包屑,我思考着要不要伸手帮她擦掉,最终还是指了指自己嘴角的样子,看着她从包里拿出纸巾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擦掉。

 

  “要去旅行吗?”我这才想起放在我兜里忘了还给她的车票,拿出来递给她。“昨天晚上忘了给你。”

 

  她抬手随意地挽着头发,让我把票放在她面前就好。

 

  这几年不见,我不确定她头发是不是剪短了,但相比起高中时的样子,动作却利落了不少。以前的希是一个有点懒散的人,为了督促她不要迟到,冬天的早晨,我们常常相约一起去学校。我总是能在她家门口撞见她叼着面包慌忙扎头发的样子。

 

  “等等咱嘛。”她的词一个一个从面包片里蹦出来,差点让早餐掉到地上。

 

  不知道是不是这时候的回忆太唐突,以至于我的表情有点奇怪,我再次看向她时,她正用一种玩味的目光看着我,一时间竟然和她高中时搞怪的模样重叠到了一起。这种清晰的记忆应该就是那本书里那个片段的表现,毕竟高中那段时间的确是这样,每个人都在改变和碰撞之间不断思考。

 

  “怎么啦?”

 

  我笑着问她。

 

  她扎好头发,满足地甩了甩头,我总觉得她下一句就会说“早上的绘里亲和昨晚的绘里亲完全不一样了。”但她只是笑了笑,接过了我之前的问题。

 

  “咱在那里找了新的工作,之后就住在那边啦。”

 

  欸?

 

  我惊讶地眨了眨眼睛,觉得这种剧情故事一样的情节不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

 

  “绘里亲忘了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她看了看我放在手边的书,问我,“这是什么书?”

 

  “啊,还没有出版。”我慌忙再记忆里搜寻着封存了好几年的对话,才终于找出了一点蛛丝马迹。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她曾经向老师请了一段不短的假,说是老家的外公病重需要赶回去,似乎就是在那个地方。

 

  “你是说你妈妈以前住的地方?”我试探着问了问。

 

  “嘻嘻。”她开心地笑了,为我还记得这件事表现出很大的惊喜。“你呢绘里亲?去旅行?”

 

  我摇摇头,把手撑在右脸颊上,笑盈盈地看她。

 

  “你猜?”

 

  “比如说?”

 

  “昂,比如说...离家出走?干了让家里人生气的事所以远走高飞?”

 

  我的回答好像逗笑了她,她的眼睛又向我熟悉的一样弯成小桥,小声地笑了笑。

 

  “这两个不是同一个原因吗?”她说,“像高中生一样幼稚嘛。”

 

  只是短短几句话的交流,我突然庆幸起我们在高中时培养起来的良好的默契,以至于不再发生昨晚的尴尬。火车从原野跳跃到山间,从一个高架铁路穿梭到另一个,偶尔靠站,大多数时间都在平稳地向前奔跑。我又叫了一杯咖啡,我们两个从大学毕业的时候聊到上火车之前,我甚至被她摸清了一共换了几个工作单位,包括再也没有谈过恋爱这件事情,都被她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在套话方面表现出了绝佳的天赋。”我调侃着对她说,“怎么以前就没发现?”

 

  “是吗?”她眨眨眼,“大概是以前总被绘里亲套话吧。”

 

  我没有接话,只是撑着头看向窗外。但是笑容绝对是掩盖不了了,我不确定自己现在的表情,但绝不是严肃或者僵硬的。从余光里,我看到她也在笑吟吟地看着我,安心感顿时从心底深处产生开来。这种早期时便建立起来的关系,在淌着浑水的社会关系里像一汪清水,带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舒适了。

 

  我重新翻开那本书,她也回去拿了她的工作报告,和我共用着同一张桌子。

 

  原本应该在我对面的旅伴一直到了终点站也没有出现,一路无话。

 

 

  一场雨后,天气的转凉就像人衰老的颓势一样,从这个节点之后开始节节败退。昨天下班后,我才去公寓附近的商场匆匆忙忙买了一件双排扣的大衣,今早醒来时,薄薄的被子便已经撑不起我与外界抗衡的温度了。

 

  每年夏天的雷雨天后,我总会想着“要是就这样入秋就好了”,不同于炎热时的阴霾的天空、吹在皮肤上凉飕飕的风,都让人怀念秋天。一直到这一年秋天真的到来,换上厚厚的外套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过这个北方的城市,秋天那段最惬意的时候真的太短了。

 

  鼻子堵住了。

 

  路过住宅区附近的滑梯时,一个结结实实的喷嚏彻底唤醒了前一晚的梦,手机也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昨天夜里,雨下得很大,我在睡梦里听见了雨水削在窗扉上的声音,早上起来时,盆栽里的泥土溅落得到处都是。工作以来,我花在这些小植物上的心思反而更多了,但一直没有养一只小动物的想法——如果可以,一直乌龟倒是不错的选择,它不太需要我的陪伴,如果可以,说不定还可以目送我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在不知不觉度过的这二十几年里,前二十年,我常常怀揣着被时间提着往前走的恐惧感,记得很小的时候便在一本杂志上看过这样一段话,“年轻人觉得一天很短,而一年很长;老人反之。”不知为何便一直记在心里,时不时反刍一下。令那时的我惶恐的是,年轻如我,堪堪回顾着过去的时候竟然觉得一年也十分短暂。这让我一度想要把一天最大化地利用起来。

 

  怀着“自己必然有某处与众不同”的观点走到现在,觉得“超人”的生活带着某种不可实现的惊喜感,逐渐忙碌起来之后,被时间支配的恐惧感也在逐渐消融,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质疑、忙碌、不断的思考中度过了最惶恐的几年时间。

 

  手机在口袋里仅仅震动了一声便安静下来。双排扣大衣的兜里毛茸茸的,贴着指缝把手机拿出来,一条商店的打折信息,还有屯了好几天的各种广告公司的邮件。

 

  重新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之前,我给希发了一条讯息,问她今晚要不要继续约在攀岩馆锻炼。

 

  从下火车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周的时间了。

 

  “绘里亲,手机能给咱用一下吗?”

 

  拎着巨大的行李箱,希那个时候就这样站在火车站的出站口。

 

  我把我的手机递给她,顺口问到是否有人来接她。

 

  “有啊。”她低着头飞快地输入什么,不一会,她的手机响了,我才发现她并非是因为自己的手机不能使用了才找我借去。她的手机两秒钟之后就停下来了,然后她把我的手机递还给我。

 

  “咱的电话已经存在里面啦。绘里亲的咱也拿到了。”我点点头,她继续说,“原来那个没有再继续用了,绘里亲记得删掉。”我说好,她就挥了挥手,朝着跟我相反的方向离开了。毕竟这是一个很大的城市,刚好在同一处的巧合并不至于发生。

 

  她的回复很快。

 

  “晚上起点在东路口的桌球室来找咱?”

 

  “好。”

 

  

  老实说,现在的希和我想象中的幼儿园老师不太一样。或者说在这三周的联络里,我才意识到,火车上那个还有一些不适应我们的重逢的希,已经把成长之后更完整的自己展示了出来。

 

  从高中时的相处我就能够明白,希的性格里有两种明亮色彩的冲撞,仿佛在她的身体里住了一只懒惰的水獭,和一只十分有灵性的鹿,这两只小动物使她在不同事物中表现出来的态度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个层面。大多数时候,她对周遭的反应十分温吞,对某些带有竞争性的东西倦于尝试。

 

  “这些事情绘里亲去做就够了嘛。”

 

  她的这一段托辞奏效了长达三年,事实证明,她的确躲过了大部分需要她崭露头角释放光芒的时刻。

 

  但另一方面,希在某些时刻又带着灵动的好奇感——比如摄影展上、旅行途中、音乐会的期间、光影的讲座上,她依旧用不同于我的正襟危坐的自在的姿势坐在位置上,眼睛里却又跃动的波澜,用“奔腾”来形容也不为过。

 

  偶尔我想把一个不太合适的词用在我所认识的希的身上,叫“侠骨柔情”,但很显然,希灵魂里的“侠骨”是一种对美感和自由展现出的耀眼风采,很多人是没能捕捉到的。

 

  这种和大多数人脑海中温柔母性的幼儿园老师的不同的形象,让我对这个职业群体也产生了新的认识。继而意识到大多数人思维的局限性。大学毕业后,我慢慢开始有意无意地让自己去发现固定职业中截然不同的闪光点,希是最特别的一个。

 

  比如晚上我在桌球室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把一颗红球完美地推进洞里。

 

  我把包靠在椅背上,去拿墙边靠着的球杆。等我在走到桌边时,她已经把刚打进的一颗彩球放回桌面上,打进了第二颗红球。

 

  “很熟练嘛。”

 

  她今天扎着单马尾,发尖已经长得垂到了背部中间,耳边垂下来的长发在她抬头冲我打招呼时就用无名指勾到了耳朵后面,要不是我听得仔细,一定听不到她轻声说的那句“那当然”。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让我明白,她不太喜欢在外人面前展示这样的一面,不是说不会去打桌球,而是即使在被人夸奖后也只是柔和地一笑。

 

  而她这一句带着某种期待表扬的语气的话让我十分受用。

 

  几个球进洞,她仰起头来对我笑的时候,一个类似于“知己难求”的小短句就在我脑海里“砰”地炸开成一团烟花,但我一直到这次地桌球游戏结束也没厘清到底是一个什么句子。

 

  一直到深秋将要入冬时才恍惚要明白过来。

  

 

  说到深秋,其实已经很冷了。

 

  我在杂志社的工作在近两个月的交接后基本上稳定了下来,尽管一开始社长提出了“其实你可以不用来杂志社上班,在家工作也可以,只要能够按时完成要求”的说法,但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我还是规规矩矩按照朝九晚五的工作安排在办公室安静地坐着。原因不外乎有二,有的工作做了是一方面、让人看到又是另一个方面,无非是寻求上级与同事之间的平衡;另一方面,所有的文字工作者,我是说非长时间独立创作的大部分人,都对于自己的同行有无限结交的兴趣。从每个人的口中说出的话都个有见地,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是倾听的确让人兴致盎然。

 

  而这两个月的保持着良好的距离的相处已经让我和希形成了某些适用于两个人的小习惯,每晚的锻炼是必不可少的,在东城区还是西城区取决于我的下班时间——她的幼儿园工作规律到让我无可挑剔;每周的短期出游也几乎没有缺席,也许是因为相处模式太过惬意,我们虽然都有在新的工作上结交要好的朋友,但这种进一步的亲密关系却只保留在彼此之间。

 

  她住在去世的家里人留给她的房子里,位于城郊的一个独立院落。天气晴好的时候,院子里挂着的衣服就像哆啦A梦里的场景,她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来开门的时候,我都想问问你是不是做了铜锣烧。

 

  她很少会来我的公寓,一般是我写了某篇评论,或是需要她的参考意见的时候,她才会慢悠悠地坐着绕车公交车到我的公寓楼门口。伴随着交谈和修改时键盘的哒哒声,加之我们两个人都热衷于偶尔起身吃点提拉米苏或者去煮些奶茶,讨论累了就将就着榻榻米睡个不长不短的午觉,这样的严肃活动只能被安排在周末,我晨起时就听到她的敲门声,已经到月亮走了好长一段,才送她上回程的汽车。当然,大多数时候她选择直接留宿。

 

  正因为这样,我交上去的一些文稿里带了不少她的意见,而我们俩截然不同的性格也体现其中,却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和谐。

 

  久而久之,我笔下的东西收敛了不少锋芒,她却在上班之外的自由时间里显得更加游刃有余。

 

  某天灵光一闪,才意识到这不过是我们重逢后的两个月。这样的念头一出现,我就更加感谢高中这种特殊的青春形式了,真是留给人无限的未来可能性。

 

  十一月三号。

 

  我之所以对这个日子记得如此清楚,来源于那天正是公寓附近超市大减价的时间。

 

  正直周末,难得没有下雨。秋风挠着颈部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钻进我的衣服里。

 

  

  “嘶——”

 

  我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打了个寒颤,并肩走在旁边的希抱着装满零食的口袋,斜斜地看过来。

 

  “知道了...我回去就加衣服。”

 

  她先进了门,刚把东西放在玄关,电话便响了起来。一直到我把所有东西规整到冰箱里,她才从阳台上回来。

 

  愁眉不展。

 

  “怎么了?”

 

  我一边把火打开,准备煮一壶开水,一边搓着手问她。

 

  “橘和若叶的事情似乎被若叶的妈妈知道了。”希皱着眉,从冰箱里拿出刚刚放进去的发酵乳,咬着吸管喝了一大口。

 

  橘和若叶是希在幼儿园的同事,她们俩从毕业之后就一直待在幼儿园,在希刚到这里的时候给了希不少的照顾。

 

  “欸,是情侣?”

 

  有一天和希在骑夜车时突然聊到她们,那时候正骑到河岸边,路灯盈盈的光线从树丛间稀稀疏疏地投射下来,我们把车停在栏杆前,两个人都把胳膊肘放在栏杆的边缘上,望着对岸的灯火。行人很多,空气凉丝丝的。

 

  “绘里亲,你怎么看待一段恋爱关系?”

 

  希突然转过头来,正色着问我。

 

  我不太明白她这个问题的意义,又明白她并不是想问我这种性取向我能否接受或者一段爱情和男女这种性别有没有必要的联系。以我们对彼此的了解,都明白这样的东西无关紧要。

 

  她在夜色里沉默了一会,好像在组织着语言。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等着她开口。

 

  “绘里亲,你还记得我们大学的联系是怎么变少的吗?”

 

  当然记得,我在心里暗暗说,不瞒你说,那还是在你上火车前,我才想过这个问题。我点点头。

 

  “要说对绘里亲的了解,认识了三年,咱还是很有信心的。”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但是每一次绘里亲跟咱谈起那个男孩子,咱都能听出一些勉强的语气,咱那时候常常想,你这么聪明又敏感的人,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太能认清自己的感情了呢?”我当然知道她说的这个男孩子是谁,无非就是那个部门的学长。

 

  “我又想,绘里亲是因为想谈恋爱才谈了吗?仅仅是需要一个伴侣吗?如果不是,为什么在那之后又常常跟咱提起,说要找一个合适的恋爱对象呢?”

 

  希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只手撑着头,静静地侧着脸看我。我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

 

  “恋爱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不是吗?咱那时候不能太理解绘里亲的做法,甚至可以说有一点生气了。”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她却对我轻轻地笑了笑,我知道她还有想要说的话。

 

  “一直到后来见到了不少情侣,咱才慢慢明白了绘里亲当时的感觉。你其实挺喜欢那个学长的对不对?咱是说一开始。”

 

  点点头。

 

  “希望咱谈恋爱是不是也是想让咱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点点头。

 

  “后来觉得勉强其实是因为两个人有太多不一样所以慢慢淡了下来,或者说绘里亲觉得感觉还不够强烈对不对?”

 

  点点头。

 

  “好乖。”她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才意识到自己像是被老师谈话的小学生,瞬间瞪了瞪她。

 

  “那时候咱还没有遇到过喜欢到非他不可的人,于是理所应当地认为,爱情应该是赴汤蹈火,轰轰烈烈,没有难过到痛哭和喜欢到无法控制就算不得一段真正的爱情。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总是容易看到一对情侣在两人关系外的东西,比如不够热烈、不够般配。”她停了停,继续说,“后来才总算明白,总有人喜欢慢慢地推进,有人想要细水长流地平淡关系,有人的恋爱可能来源于冲动型的一次尝试,就像从火堆里取出的木柴,也许真的会慢慢冷却。”

 

  “但是一开始的感觉是真的,渴望亲密的人也体会到这样的感觉也是真的,而绘里亲本来就不是唐突到会接受一段勉强关系的人。”

 

  “至于最后是不是真的寡淡到失去了任何感觉,这段恋爱关系是维持还是结束,我们都没有什么评价的资格。绘里亲自己就会处理得很好。”她眨了眨眼,“不过那都是大学快要结束的时候啦。”

 

  我笑了笑,突然觉得这几年关系由于这种像误会一样的缘由而产生的淡薄让我有几分遗憾,但转念一想,正是这样的时间让我们两个人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得以理智和温柔。这也未尝不可。

 

  至于橘和若叶的事情,那天晚上就宛如一道清风一般带过,没有再提。毕竟这真的并不重要。

 

  “若叶的妈妈是什么态度?”

 

  我还是有一点担心。

 

  “她们的聊天记录偶然被若叶的妈妈看到了,但若叶只是说她妈妈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却没有明说什么。”

 

  “嗯....”已经是工作这么久的成年人了。我低头想着,又觉得这样的事情即使有什么不如意的发展,我们能提供的帮助充其量是一些精神支持的力量罢了。倒不如说,我对这两个人很有信心。

 

  希在皱眉后几分钟也缓和了过来。

 

  我们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其他的事情,这一件事就和那天她告知我她们的情侣关系一样成为日常的一件,不同的是,我们都相当有默契地认定,能够忽略这件事的原因是不论在那两位前辈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能提供无条件的支持。

 

  倒是因为这件事,我回想起那天岸边希说过的话,“那时还没遇到喜欢到非他不可的人”,那么现在遇到了吗?

 

  我看着穿着拖鞋摆弄着我窗边的盆栽的希。窗外的天比刚刚更明朗了,因为风的缘故,云层薄了很多,伸向窗外的花枝轻轻颤动。厨房的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她转过身,踩着拖鞋慢吞吞走去关灭了火,泡了一杯热乎乎的花茶。

 

  所以说,有没有遇到这件事情,现在其实也不那么重要了不是吗?

 

  我走回书房,关门前问准备在客厅工作的她,今晚要不要去锻炼。

 

  “去骑夜车吧,好久没去了。”她笑着说。

 

  “好啊,待会先去十字路口那家店吃饭吧。”我说。

 

 

 

 

后记:

 

我偶尔会回去看看老师,当然不是十五个小时的火车,飞机吧,飞机两个小时就能到了。老师这几年身体并不太好,一来是因为她不爱出门,二来她对自己的料理也是马马虎虎。即使回去,我待的时间也不长,她想让我陪她在家里住几天,我就住上几天,随着日子越来越旧,她身上那股中年时利落的劲也被白发取而代之了。

春日里的某一天,我陪着她去大学校园里散步。

樱花不知道开了几旬,成簇地缀在枝头。她已经坐了轮椅,倒不是因为什么疾病,她只是觉得我在陪着她的时候有人料理着,就敞开心地服了老。

走到教学楼前时,我接到了希的电话,杂志的样品已经送到家里了。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看着坐在轮椅上老师的背影,没有好答话。希听见我的沉默便明白了,只嘱咐了记得带着药防止花粉症,又说了几句日常话就挂了电话。挂电话时,老师正抬着头看樱花树和旁边的紫藤萝的藤架,粉色和紫色交相辉映,大概让她回想起自己年纪尚小的时候,即使不是每一个女孩都喜欢粉色,但一定都有自己最憧憬的色彩。

她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在决定去北边工作的那天晚上跟她说了什么。说话的时候,她还和退休前一样,习惯去找学生的眼睛。我把她推到人行道上的长凳边,帮她坐上去,自己也坐在边上,让她容易看着我。

我当然不记得了,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又问我,能不能明白她当初为什么总想让我多学点、多参与一点。

我的工作早已经稳定了下来,生活中最大的新鲜感竟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从一项一项事业上的挑战变成了其他琐碎的杂事。偶尔更换味道的香水或者床单、偶尔丰盛的晚餐和偶尔停电后的烛火和每天和希不一样的对话、生活才是日常惊喜的来源,好在创作永远使人新鲜,但回头看时,才发现心态变化得不是一点两点。

我说,您大概是希望我在不同的书籍、事物乃至工作中去寻找一些截然不同的感悟吧。以前觉得生活由于富有变化、刺激而冒险所以充满趣味,现在觉得零碎之间好像也给人不错的感觉。

老师把我的手拿过去,在她长满皱纹的苍老的手掌间轻轻抚摸,恍惚间让我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刚入中学的倔强小孩。

“你才做我的学生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回答的。”

她轻轻笑着,眼角的皱纹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你当时总觉得,我是要挫一挫你的锐气,说你虽然刚进大学,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当时就想着,这个小孩就是一副总懂我做事的理由一般的态度,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我很惊讶于老师对这些事情记忆得如此清楚,便问她,那我还有过其他的答案吗?

她笑着说,你的答案总是不一样的。

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老师身上,刚生发的树条都在顶端生着嫩嫩的绿色,只是四月里这座城市的温度,就已经很温暖了。

 

 

 

 

Free talk:

这是一片夹带了很多私货的文,所以很晦涩,所以很多东西有所关联但不太明朗,也因为如此,其实并不适合作为参本的文。从15年二月到现在,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我写的最后一篇绘希文,参杂了我很多的个人情感,即使由我自己在几年后来看,也将变得完全不同。

这篇文里的希,是我写过的我最喜欢的希,她本来就带着希的光芒,我想你们会认真去感受的。

想在free talk里特别提到的人,是“我”,也就是绘里的老师,也为她专门写了后记。写老师的时候,我的眼前略过了很多很多的形象,最终定格在了文字里。很多我想说的话,都藉由老师的话、态度和动作表达了,不过每个人一定都会有不同的理解。

可能以前都过我的文章的朋友会看出来,从写绘希最初到现在,有过完全不同的几个阶段,这是最后的阶段了。值得一提的是,这两年也是我在这篇文章里提到的记忆最深刻的两年。我从高二到了大一结束,中间的跨度有我和初恋的两段恋爱、高考、新的生活、亲人的逝去和数段不同情感的转折,其实从文字里就隐约可见。

一直觉得我在生活中的样子和从文章里体现出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从始至终,写文的目的都是希望带给人温暖,我不知道我做到了多少,至少在某一天,和一个朋友聊天时,她说总觉得我的文字很温柔,我写文的意义就已经实现了。也感谢这位朋友,第一个阅读了我的这篇文章,并认真地给我提出了她的想法。

我一直没有在lof上正式和大家告别过,是因为总觉得兴许哪天突然提笔,又会想起这一对陪伴我两年的伴侣来,零零碎碎,充满幻想。藉由这次机会,也算是一个正式的感谢,感谢遇到她们,也感谢遇到你们。

 

淮河 2017/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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