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陈」Start walking

 

“我实在有很多话要同你讲，想一想又觉得不如与你多走一段。”

 

 

公车已经收班了。

 

路灯微弱的灯光凌乱地落在地面上，马路上分散着行人的影子三三两两碎片样的影子，穿着白色制服的司机蹲在路基旁抽烟，手腕上挂着的茶水在一天结束时只剩杯底的褐色茶渣。法国梧桐的叶子铺了满地，踩上去发出脆响却让人想到大雪纷飞的冬日。秋蝉最后的余音盘旋在小叶榕的树梢间，已经少有人粘蝉了，因此听起来比盛夏时还要更此起彼伏一些。

 

 

792路公车的尽头立着一个红漆铁邮箱，是这座小城市里的第三个。

 

以进了城的顺序看，第一个是仰山公园的荷花池旁。那里入夜之后常有同志情侣幽会，在树影下的长椅坐上半宿，看公园关闭时鱼贯而出的人群，有时候月亮也皎洁，难免让人感慨有时爱情被日光眷顾的时候真是有一种别样的灿烂。[1]这个邮箱里都是些真挚的情信，一篇洋洋洒洒好几千字，总结起来都归结为“想你”而已。

 

第二个邮箱在市二院的大门旁。邮递员满心期待常常以为自己递出写饱含热泪的怀念，其实大部分往这里投信的人，更多是没勇气迈进大门、想要借信道歉或忏悔。有的信兜兜转转半个市区，最终还是绕回楼上305床病人的手里。都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绝症，无非是拿不出钱来要一走了之了，所以连寄件地址也是胡编乱造了一处。

 

这一个邮箱没什么特别的，因此也只有最少人光顾。附近是老城的酒吧街，红绿交错的灯影丝毫没有要随着时代的进步而改良一下的意思。这些老式灯丝发出的光颤颤巍巍的，因此路人连在街上游荡的、穿着低胸背心的女人的脸也看不清，肩上搭上一双手便很快被勾去，不得半点犹豫。

 

 

【亲爱的陈：】

 

我实在有很多话要同你讲，想一想又觉得不如与你多走一段。

 

这两天真是入秋了，但家里的衣柜里我一人的衣服也塞不到一半。其他朋友一切都好，说是帮你留了她们从海边带回来的特产。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坐错了公车，在一个路口被两位女士搭讪的事情。

 

今天就是在这里给你寄出了信。因为最近常常下雨，想你的频率高了一些。安好，勿念。

 

 

秋天的雨一旦开始下就变得没完没了。星熊的黑色军靴“嗒”地踩过水洼，那片隐约映出路灯的镜面哗啦地散开了。每次把信件投出去之后，她都会去随便买一张最近的电影票。如果不借着一头扎进电影里的专注，她总会觉得自己的脸在不断地燃烧，只想把自己埋进手掌里。

 

在前台买了一份小桶爆米花。她的腿在电影院的狭小座位之间向来都没有办法好好放着，蜷得像一位乖巧听课的学生。今天买到一部快要下映的电影，据说风评糟糕，那些浮夸的台词串起来甚至不如年少时的连环画，不说话就可以看得很舒服。她的票攥在手心里，伸出两根手指捏爆米花吃。

 

星熊把焦糖最少的、软绵绵的爆米花先挑出来吃掉了，留着那些酥脆口感的甜品想要待会儿再吃。最后一个广告结束时，安全出口的光影附近溜进来两个人影。她记得买票时这场的最后一排的确售出了两个座位，但不过是五分钟之后，连片头都还在继续，从影厅的后面便传来卿卿我我的声音，星熊把一颗爆米花丢进嘴里，咔哧咔哧嚼得滋味满满，也耐不住听到那一排越来越夸张的响动。

 

主角刚刚从车底滑出来，她就起身脸红着离了场。

 

 

一个人走在街头真是没什么意思。

 

在便利店买了一听汽水，又在附近的街摊上烤了一串肉串。快到夜里十一点的时候，老城区正好是摆满游摊的样子。胖老板握着一整把油滋滋的竹签，手腕一翻，撒上孜然和花椒粉，上好的五花肉在炭架上溅出油星，撒上葱花，肥瘦相间的地方烤成金黄色，原本夹着桂花香的风只从这里路过，便只剩下风味绝佳的烤肉串的香气。

 

星熊用袖子把广场上栏杆的水渍擦了擦，靠在上面一边看江面上的船舶放下鱼灯，一边把肉串三下两下吞进肚子里，等汽水也喝完了想要纸巾，才想起自己向来都没有带纸的习惯。不免有些想念陈。

 

又想起以前也常常一个人走路，却从来没觉得像现在这样没干劲，大概是夏天要过去了，入秋了的缘故。

 

 

-

 

送牛奶的人有好一阵没来了。趁着换季处理的时候，星熊去超市买了六七瓶打折减半的酸奶——黑糖炭烤的，用小瓶子装着，规规矩矩地叠在冰箱里。冰箱贴是一枚小熊仔，抱着饮料瓶坐在地上，去年她和陈去了西北针叶林环绕的小镇，缩在冰屋里吃烤羊腿，陈突然从怀里掏出这个，用手碰了碰她的胳膊递给她这只小熊仔。

 

“一人一个。”陈说。其他的话也没有多说了，她看到另一只趴在她手上，抱的不是饮料而是冰淇淋。

 

“从哪儿弄到的？”星熊一边翻火堆上的羊腿，一边接过来揣进兜里。陈的手很暖和，反而是她的要凉一点。她往窗外看，雪已经停了，其他屋子里的人纷纷出来堆起雪人，她把手送到嘴边哈了口气，缩在火堆前面笑吟吟地看着陈。

 

“前不久陪朋友家的小孩去游乐场，送了两个。”陈拾起柴，丢进火堆里。“你家的冰箱上好像也没有贴这些？”

 

星熊摇摇头，“但是这个很可爱。”她说。

 

那次是十一月吧...

 

回城那天，满城的银杏叶正是将落不落的样子。在码头下了船，到枯水季的时候，江水清凉得不行，雁群飞过，消失在天际。她跳下船，陈站在船上望着她。陈穿着一双长靴，在西北穿的大衣搭在手臂上，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毛衣和白色的衬衫。她扎的是马尾，江边风大，两缕落下来的侧发被风吹起来。

 

“星熊，走回去怎么样？”

 

她们那天背着包走了半座城。冰箱贴躺在衣兜里，被星熊握得汗津津的。从码头走到音乐广场，那里是流浪艺人的天堂。一个辫脏辫的中年男人在杜鹃花坛旁唱披头士，他的小女儿坐在地板上摆弄一幅迪士尼拼图。

 

绕过花坛，斜插进巷子，仿西式的建筑立在白墙里，半空中垂着三四盆吊兰和几丛迎春。沿着巷子一直走，在第三个路口左拐，穿过祈愿的寺庙，过一座桥，再从百货大楼的地下车库里上四层，从另一端的通道走出去。

 

 

星熊窝在沙发上，酸奶在她的上唇留下一条白色的痕迹。抿一抿，是浓郁的甜味和奶的味道，她望着天花板。

 

今年八月，一只白额高脚蛛在天花板的角落安家了，陈有幸和它见过几面。拜它所赐，家里的动物少了不少，但一只蜘蛛常出没在柜角沙发总是让人难以适应，因此她和陈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完成了大扫除。两个人瘫在地板上靠着沙发喝啤酒。

 

“你偶尔也要收拾一下家里吧。”她听到陈说。

 

冰镇的啤酒把夏天隔在指尖外面，她瞥到那只白额高脚蛛慢悠悠地从走廊灯旁边爬过去，窗外的蝉鸣比雨声来得更密，树影窸窸窣窣乱作一团，光线打在玻璃果盘上，反射到陈的眼角。

 

“你也知道工作很忙嘛。”星熊把一只手的胳膊搭在沙发边缘，抬头喝了一口啤酒。

 

“你啊。”她的余光看到了陈，那个人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像是要跟着她一样也喝了一口啤酒。她伸出手，把拉罐递过去，碰那个人的罐子。干杯一下。

 

“等我出差回来，再帮你收拾一下吧。”陈说，“到那时候这里大概又是一团乱了。”

 

 

公寓管理员发现三楼的高个子小姐今天罕见地骑了机车。那是一辆纯黑色烤漆的B-king,三年前星熊还有跑山[2]的爱好，工作忙起来之后，她的出行工具换成了一辆普通的suv，只有偶尔遇到玩车的朋友，才会在假日骑出去溜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意识到陈似乎特别爱好跟她一同走路。遇到下雨天，这里的雨常常又细又密，拖拖沓沓地落个不停。这两人偏偏都不爱带伞，陈戴着白色的鸭舌帽，时常绕到星熊的外侧，将她往屋檐下推。高个子遇到突出的挂牌总容易撞到头，但是一路下来头顶竟然都不怎么湿润，反而是陈的鸭舌帽上，已经被雨水润湿了一层。

 

陈平日话没有那么多，星熊在同事间调和气氛的时候，她除了和某位冤家同事拌嘴，并不太会主动接话。然而到了街头巷尾，路过一处老茶楼、旧裁缝铺，或者哪里开了间传统小吃铺，陈都能对星熊说上几句。这家的老板她以前曾遇到过，常在公园的水池边上盘珠子或是下棋；另一间屋子原本是个当铺，现在典当的人少了，便开成了一间钟表店，横竖都有些金属交易。

 

星熊有时候也会想，陈并不是乐于交际的人，但这些东西她都心细地记了下来，总给她一种眷念的感觉。她大概能感觉到，陈说在这个地方待得腻味，实际上却是很惦念这里的草木人情。

 

这种别扭的感觉，似乎存在在陈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里。

 

一起走路的时间多了，她的车骑得就更少了。

 

 

星熊靠在机场大厅的座位旁。到港信息板从第一页到第五页轮次翻新，她等的那班航班已经降落了。从另一个季节过来的旅客还穿着短袖，她抱在怀里的银色头盔上沾着雨水的痕迹，另一只手里却挂着一件护得好好的、完全没有被淋湿的外套。

 

远远地望见一个深蓝色的影子。她起身走到栏杆的外面，看到陈拖着行李箱，遥远的目光已经望见了她。

 

“今天骑车来了？”

 

星熊挠头笑了笑。

 

“先放在停车场吧。”星熊递给她一把伞，“今天我们走回去。”

 

...

 

“广场附近新开发了一条街，今天换我带你走一遍。”

 

 

Fin.

 

 

《Start walking》 - 舒淇的一首念白；

 

[1] 原型为台北二/二/八公园，在白先勇的《孽子》、五月天的歌曲《拥抱》和蔡康永的念白《月光男孩》中都有提到；荷花池也是源于这个公园；

 

（在台北的时候还有小男孩提醒我说进去不要感觉太夸张）

 

[2] 遇到过一位屏东大学的朋友有跑山的爱好，去垦丁的时候还想让她带带我，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但有一次跟她在酒吧喝酒的时候听她将骑着机车凌晨在山道上飙车的感觉，现在想想...可真适合星sir；

 

暧昧期里面总想着多和对方走一点路来说说话，真的是一件又单纯又浪漫的事情啊（长叹）